1938年初,艾青將臨汾和風陵渡這兩個地理坐標轉化為文學坐標,創作了《懷臨汾》和《風陵渡》兩首詩,這兩首詩不但是優秀的文學作品,也是記錄戰地歷史的寶貴資料。詩歌涵蓋了兩個空間:古城與渡口,既是人物活動的空間,也是戰爭侵蝕的空間,它們容載了詩人個人生活的軌跡,更關聯宏大的家國命運。
在戰爭年代,個人命運與國家命運緊緊綁定,一個大時代的巨變,必然輻射到身處其間的人們。1935年出獄后,迫于生計壓力,艾青輾轉江蘇、浙江、上海、湖北等地,頻繁地變換工作。1937年底受胡風推薦,他赴山西民族革命大學任教,于1938年1月同聶紺弩、蕭軍、蕭紅、端木蕻良等人一道乘火車抵達臨汾就職。山西民族革命大學在1937年臨近年底才剛剛創辦,主要用于短期抗戰干部培訓,吸收流亡學生、知識分子,教師多為左翼文化人。艾青到達之后,任文藝系教師,講授抗戰文藝、詩歌創作等課程。1938年2月23日日軍逼近臨汾,全校緊急撤離,臨汾淪陷后,艾青隨師生徒步遷徙,至中下旬經鄉寧、吉縣至黃河岸,于風陵渡渡河,親歷難民與士兵爭渡場景。這之后的三月底,他抵達西安,繼而在四月再次返回了武漢,接著武漢危急,他隨文化界人士南撤又去了衡山、桂林。
當艾青決定前往臨汾就職時,應該對進入相對穩定的生活有所期盼,這種本應該成為常態的事件,在戰爭年代卻成為一種極大的奢侈。隨著山西對日戰事持續吃緊,到臨汾不到半個月,恐怕未等他完全適應當地環境,就面臨著再次被動遷移,幾乎是在大學的教書生活還沒有展開,就宣告結束了。
地理環境的急驟變動勢必影響到一個作家的創作,在大環境的一系列動蕩之中,艾青的文字反映著他內心的波濤,如果不馬上進行書寫,這些浪潮很難在灘涂上落定。于是,1938年4月初,在西安,他很快完成了《風陵渡》詩稿。
如果說城墻是靜態的堅守,那么河水就是動態的過渡。風陵渡是位于山西、陜西、河南三省交界處的黃河古渡,自古以來就是防御關口。抗戰爆發后,它更成為連接前后方的重要通道。在1938年的初春,詩人艾青站在黃河岸邊,目睹著一批批抗日戰士和難民渡過湍急的河流。
大約因為早年的美術熏陶,艾青的詩始終頗具視覺意象,在《風陵渡》的起手,他便刻畫了一個呼之欲出的場景:“風吹著黃土層上黃色的泥沙,/風吹著黃河的污濁的水,/風吹著無數古舊的渡船,/風吹著無數渡船上的古舊的布帆。”風的節奏是具有緊迫感的,許多人正在等待渡河而去,這是整個民族在戰爭洪流中的艱難揚帆。渡口是一個懸置的空間,介于過去和未來之間——身后是炮火,前方未必是平靜,一切都如當時當下的風的觸感,一定不是和煦的春風,而是凜冽的、料峭的、透著寒冬氣息的冷風,在風的激烈穿刺中,“黃色的泥沙,/使我們看不見遠方,/黃河的水,/激起險惡的浪,/古舊的渡船,/載著我們的命運,/古舊的布帆,/突破了風,/要把我們帶到彼岸。//風陵渡是險惡的,/黃河的浪是險惡的,/聽呵,/那野性的叫喊,/它沒有一刻不想扯碎我們的渡船,/和鯨吞我們的生命。”在戰爭中遭受的一切都是險惡的,戰爭吞噬著人們的生命。當人們乘坐著古舊的渡船突破著命運的風浪時,黃河已不是地理學意義上的河流、渡口也不是物理空間中的渡口,這是一個承載著民族的苦難與抗爭的渡口,要將悲觀、痛苦與失望,渡去新的希望:“而那潼關啊,/潼關在黃河的彼岸,/它莊嚴地,/守衛著祖國的平安。”
艾青的另一首詩《懷臨汾》是詩人對在自己的人生中短暫出現的一座古城的紀念,真誠寫下來當時內心的慨嘆,今天讀起來仍然能夠引發共鳴。臨汾這座古城作為第二戰區司令長官部所在地,是華北抗戰的軍事、政治中心,不但擁有著表象的抗戰時期的重要角色,從更深廣的時間維度看去,更有厚重的歷史意義。在臨汾淪陷前最后撤離時刻,在北方的夜里,艾青與同伴們走上古城,“看著土堡/平展在下面廣大無邊的原野/我們的耳邊/徹響著:‘戰爭!’”這句詩講出了當時的普遍狀況,“戰爭”是千斤重量,塞滿了每一個個體的空隙和角落,肉體上、心靈上,都因此遭受著劇烈煎熬;而古城墻是軍事防御工事,見證了歷歷戰事,因此,再大的動蕩不安,已是屢見不鮮。如果把“此時”置于歷史的長河,必然發出悠悠長嘆:“雖然是漠然地談起友朋的蹤跡/——但死了和活著的/一樣使我們親切啊/而且我們又像那些/把人生看作浮萍的古人/慨然地接受/明天的離別”。
《懷臨汾》顯然是惆悵的,這種惆悵出于對社會現實的深切關注、對漂泊人生的喟嘆、對生死離別的無奈接受。在詩的末尾艾青寫道:“我們沉默地踏進荒廢的園子/和空寂的庭街/忽然又聽見/街上有長鞭驅策的車輪隆隆地滾過……”沉默是因為作為個體的無能為力,在一個荒原一般的戰場上,個人力量顯得格外薄弱;而長鞭驅策的車輪在街道上隆隆地滾過,這個意象也許有著雙重含義,一方面寫了在戰爭中逃難遷徙的人民,另一方面也暗喻歷史的車轍是向前的,也是一種希望——創傷已被吸納為歷史自然進程的一環。
作家在臨汾的生活時間十分短暫,于風陵渡也是匆匆一渡,而人生和創作的重大轉折卻發生此間。抗戰的爆發,使艾青的詩歌向民族命運聚焦,在《懷臨汾》和《風陵渡》這兩首詩中,他忠實記錄了古城的夜的惆悵與渡口的浪的險惡,正是這種現實主義的態度,使我們在今天重讀作品時,能夠感知到一份誠摯,于“普通”的生活中,認識到“過去”的重要。
白琳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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